一个费慰梅就够了
1、那是1932年……
仿佛是对她那优异的男人缘的平衡,林徽因的女人缘,显然不佳,以致李健吾都为她说出那句得罪全世界妇女的糊涂话。但是不要紧,一个费慰梅就够了。
很多年后,费慰梅这样描述她们相识的最初:“对于我闯入梁家的生活,起初是徽因母亲和佣人疑惑的眼光,尽管有种种不适,但不久我的来往得到了认可。我常在傍晚时分骑着自行车,或坐人力车到梁家,或坐人力车到梁家,穿过内院去找徽因。我们在客厅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泡上两杯热茶后,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些为对方保留的故事一股脑倒出来……”
这几句文字,像费慰梅的其它文字一样都很平实,但却令人心动,里面呈现的林徽因,不是那个占据人生各种高地的林徽因,不是贯穿建筑文学两大领域的才女,不是玩转顶尖男人心的女神,总之,不是事业中的林徽因,也不是爱情中的林徽因,是一个友谊中的林徽因。
家常而放松。愉快且饱满。那是1932年。
那一年前后,是林徽因最璀璨的时光,此前,她的人生在积累、蓄势,此后,则是不停断的颠沛和贫病。在1932年前后的北平,林徽因的日子才是一个盛大的人间四月天。她在这一年遇到费慰梅,乐莫乐兮新相知,最好的年华遇到彼此,一起盛放。
费慰梅描述的情景,曾被史景迁再次描述:“我们仿佛听见,他们高朋满座的客厅里,杯底喝尽,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杯盘碰撞响。”
当然,也如所有投缘的朋友一样,她们的友谊拥有最好的土壤和最合适的温度:相近的专业背景、对美的兴致、还有英语这么一种让人觉得与日常有距离的语言媒介、费慰梅作为一个美国人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带来的生活方式。
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费慰梅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2、费慰梅是怎么样一个人?
作为林徽因唯一的女性知己,费慰梅的重要性似乎没有得到很好的重视。与她有关的资料甚少,唯一的窗口也许是费慰梅的著作《中国建筑之魂》了。而这么个窗口似乎也差强人意。从传记的用笔看来,费慰梅不是一个犀利的人。作为一生知己,她对林徽因的描写没有太多独到之处,流于浅显。
事实上,费慰梅与林徽因从才学、身份和地位上,说得上势均力敌。
费慰梅的父亲坎农博士是哈佛大学医学院著名教授,一位伟大的生理学家,用《费正清在华二十年》一书中的说法是:“全世界的科学家都知道他”。她母亲则是一位酷爱旅行(!)的作家,所以,费慰梅的四个姐妹都有异乡求学的经历:二姐17岁去到土耳其,三妹玛丽安去的是中国,小妹海伦则从所在的东海岸去到西海岸斯坦福。大姐就是费慰梅了:16岁时被送去墨西哥学习艺术,后来,众所周知地,又随夫君费正清来到中国。
上个世纪初,能让子女云游天下的父母并不多见。费慰梅的母亲恰好与林徽因的父亲有着相同的行径。林徽因的父亲在20年代出游欧洲之际也带着16岁的林徽因,称“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
费林两人,除了父母有相似的培养,夫妻模式也有几分相似。
都是男性较为内敛庄重,女性较为开朗外向。李欧梵在《我的哈佛岁月》中收了一篇纪念费正清的文章,文章用更温暖的笔触谈到了费夫人慰玛(费慰梅)。说费氏夫妇与学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费慰梅谈锋健,话更多。费慰梅对李欧梵的关照比费正清还多,于是自己逐渐视费慰梅为母亲,甚至比对自己的母亲更亲。
这让人想起李庄时期营造学社的学员罗哲文,本是梁思成的学生,也对林徽因更有一种母亲的依恋。
李欧梵在文章中还很八卦地猜测了一句,费正清曾像金岳霖徐志摩那样拜倒在林徽因的裙下。这种猜测让人颇觉反感——因为费慰梅的缘故。
但也正因为李欧梵会做这样的猜测,更能让人想见费慰梅的性情,倘若她也是这般多心、过敏、计较,她哪怕不因为这件事,也会因为别的种种事,与林徽因形同陌路。
3、费慰梅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侠
这位挚友,对梁林夫妇做了很多重情重义的事情。在很困难的李庄时代,她给予的帮助就不赘述了,有一件事情很值一提。
四十年代,梁思成有一批书稿图片,托付给费慰梅。后来,因为中美两国不能通信,费无法寄回,梁思成托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捎来口信,让费慰梅先寄到英国一个姓刘的女学生那里。
费慰梅照办了。可是,刘姓学生却没有把这个包裹转交到梁思成手中。二十一年后,蒙在鼓里的费慰梅才知道这件事。
这不是她的错。但这个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心把这个21年前寄丢的包裹重新找到。
先是让从诫在北京方面四处打听这个神秘的刘小姐,自然无果。然后开始转向伦敦,给大使写信,转信……好吧,细节就不说了,总之我们知道了一个结果就是:事隔21年,费慰梅真的、辗转地、艰辛地,把这个包裹,寄到了梁思成的遗霜林洙手中。
这是一个奇迹。费慰梅的执着里,有她对亡友的懂得:她知道这对他们很重要,她“必须再努力一次”。
4、一幅画像
费慰梅是一个艺术家,尤其喜欢水彩画。作品如人,她流传于世的水彩画,那么明朗、柔雅,用阿兰德波顿的话说,是一种“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更幸福”的艺术。没有一丝灵魂的分裂和挣扎,没有颓废,没有撕痛,不是天才式的疯狂或偏激。费慰梅的艺术美感不难消受。看她的照片,也始终有一种平和安静的表情,毫无神经质的之色。
费慰梅的艺术才情,对林徽因来说,不多不少。
她曾给林徽因画过一副素描。
这副素描里,林徽因不算很漂亮,只是清秀朴素。但这副人像的特别之处,是画中人有一种少女的神情,认真而执著。绝没有一点松驰的“师奶气”,反而,是一种不容许自己平庸的倔犟。
这张画像,是解答费林友谊的钥匙,这就是一个知己眼中的林徽因。
关于林徽因被说得太多了。但我们顺着费慰梅的眼光,以及费慰梅所收藏的林徽因的信件,也许可以与大众语境中所不同、另一个林徽因。
林徽因与费慰梅写信,絮絮叨叨完全是一个话痨,那些信,实话说,比她的散文诗歌好看太多太多了。
她们似乎总在“谈理想谈人生。”
在昆明,在李庄,在炸弹的随时轰炸中,她最为忧心的,并不是安全问题,而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她在给费慰梅的信中不止一次地、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个意思:
“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小村子出发,而还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就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这是在昆明的时候。
“我必须为思成和两个孩子不断地缝补那些几乎补不了的小衣和袜子……当我们简直就是干不过来的时候,连小弟在星期天下午也得参加缝补。这比写整整一章关于宋辽清的建筑发展或者试图描绘宋朝首都还要费劲得多。这两件事我曾在思成忙着其他部分写作的时候高兴地和自愿地替他干过。”——这是在李庄的时候。
相比于她的“聪明”的名声,她的勤奋,似乎不被人们注意。勤奋不是一个简单的品质,在它后面,是林徽因至为高傲的心气。
早在1936年,也是给费慰梅的信,她就这样讨论——是的,我当然懂得你对工作的态度。我也是以这种态度工作的,……最认真的成绩是那些发自内心的快乐或悲伤的产物,是当我发现或知道了什么,或我学会了去理解什么而急切地要求表达出来,严肃而真诚地要求与别人共享这点秘密的时候的产物。对于我来说,“读者”并不是“公众”,而是一些比我周围的亲戚朋友更能理解和同情我的个人。
所以,金岳霖说她是“林下美人”的时候,她并不高兴,她哪里能满足于做一个美人呢:好像一个人成天没事做似的。
5、费慰梅懂
可惜这样的胸怀大志,却活在一个病痛不断的身躯里。一个对生活质量高度渴望的灵魂,在漫长的李庄五年时间,忍受着战乱带来的时光虚掷、贫病交加。
在这个时期,她收到费慰梅的信。
林徽因这样回信:“读着你用打字机写的信,我不禁泪流满面。字里行间如此丰富有趣,好像你们就在眼前。不像我总是盯着自己眼皮底下那点乏味孤寂的生活,像一个旧式的家庭妇女……”
从长沙迁往昆明的那艰辛的一路,她写信:“后来还有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关于坏了的汽车,意外的停留,投宿丑陋肮脏的小旅馆,……不时还有一些好风景,使人看到它们更觉心疼不已。那玉带似的山涧、秋天的红叶、白色的芦苇、天上飘过的白云、老式的铁索桥、渡船和纯粹的中国古老城市,这些都是我在时间允许的时候想详详细细地告诉你的,还要夹杂我自己的情感反应作为注脚。”
这些都是她给费慰梅的信,在这些说给费慰梅听的字句里,我们看到林徽因心里最深的不甘,也看到那个去掉骄傲和光环之后的女子。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个慰梅也够了,这些话得有一个人听。
她知道,慰梅懂。她们的友谊,有北平那璀璨温暖的时光打底,有山西的清凉的夏日映衬,所以,这些酸文假醋的话,在她们的交流里,显得再自然不过。
这两个年过中年的妇人,有着少女式的友谊。——比家长里短式的友谊更高蹈,更深入,又比纯文青式友谊更扎实、更沉厚。——不要怪李健吾说糊涂话,连我都忍不住想说一句了:难怪她丝毫不想去讨好冰心凌叔华,不怕得罪她们,她有费慰梅就够了。
林徽因说:“我从没料到我还能有一位女性朋友,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和享受到两位女性之间神奇的交流。”——这确实是至高的幸运,甚至于我认为,比起金岳霖那著名的暗恋来说,还要更幸运一点。——林徽因真是没说的,她来人间,真是要样样占全的,一样不落。真是没说的,这是命。